作者:尹昌龍
蔡屋圍本來只是一個經歷600多年歷史的村落,與中國式現代化這一宏偉的事業相比,也許微不足道,但偏偏它與深圳這樣一座中國式現代化的先鋒城市命運攸關,在一個村落的變遷中,竟然藏着一座城市的奇跡。
原住民「洗腳上田」
蔡屋圍的原住民都說自己是洗腳上田或洗腳進城,這麽說確實不為過。看深圳的老照片,蔡屋圍當年呈現在視野中的就是大片的水田,還有水田周邊大大小小的山丘,當地人以水稻種植為主,另外還有栽種荔枝和漁業捕撈等副業。就是這樣一個世世代代在田野勞作的蔡屋圍人,恐怕連做夢也想不到,他們會在高樓上辦公,會開着自己的豪車,會在摩天大樓間展開自己的新生活。蔡屋圍村原來並不叫蔡屋圍,而是叫赤坎或赤墈,又或月岡屯,從這些名字考證:一、蔡屋圍所在的地方應屬於丘陵地帶,有水田,也有山崗;二、從土壤看,屬紅色粘性的土質,所以遠看是紅色的坡地或山崗。至於月岡,可能是指月光照耀下的光亮的坡地,忽然如此富有詩意,但也無從查考了。
1929年的蔡屋圍。資料圖
蔡屋圍,顧名思義,是以蔡姓為主的宗族居住的村落,現在的蔡屋圍也都是蔡姓居民佔大多數,而蔡屋圍最早的原住民並不姓蔡,只是後來蔡姓移民越來越多,並成為主流人群,整個村落才被稱作蔡屋圍。從最早蔡姓家族移居於此算起,大約在620年前,而移民路線則大致是從河南到福建,再入廣東到東莞,再到深圳。這幾乎是歷代深圳移民的經典路線,無論是客家人還是廣府人,差不多都沒有例外。蔡姓族人自從移居到赤墈以後,其繁衍和擴張的速度,不可謂不驚人,原來的聚居地已滿足不了人口增長的需要,於是就在其南邊,又一波蔡姓族人重新建立新圍,開拓新的村落。從明初的開圍到明代晚期再開新圍,這期間已經走過了近300年的歷史。於是,老圍和新圍共同構成了蔡屋圍人的聚居空間。儘管到如今又是300年過去了,現在的蔡屋圍人還是習慣稱老圍、新圍,尤其是新圍,早已是不新了,但依舊被稱作新圍。想起在我們老家的習俗,外地嫁過來的媳婦都到了五六十歲的年紀,還是被叫做新娘子。說起來真是有趣。
1986年蔡屋圍新圍正面。資料圖
今天的蔡屋圍在印象中就是地王和京基100所在的區域,實際上它當初的範圍非常廣大,西到園嶺,東到和平路,南到深圳河,北到銀湖路口。據現在蔡屋圍上了年紀的人講,小時候會到筆架山去砍柴,會到深圳河去捕魚,還會向邊防戰士要退了彈匣的衝鋒槍玩兒。布吉河在今天的漁民村附近匯入深圳河,而當初蔡屋圍人更習慣把深圳河稱為布吉河,畢竟流過蔡屋圍大段的是布吉河,是他們生於斯長於斯的一方水土。雖然今天已不再見更多環繞蔡屋圍的河流了,但當年蔡屋圍水域還是非常寬廣,否則也不會有那麼大片的水田,而正是有流過水田邊的深深的水溝叫「圳」,深圳也因此得名。有意思的是,當時蔡屋圍區域的河流並不是清澈的,吃水難竟然也成了水田環繞的蔡屋圍人的難題。當年蔡屋圍解決飲水問題主要靠打水井,水井裏的水源其實並不充沛,家庭主婦們往往是起個大早,一瓢一瓢地從水井裏舀取做飯的井水。這是老一輩蔡屋圍人記憶中最難忘的事情了。
「地標收割機」名不虛傳
從一個小小的村落演變為大都市的核心,是蔡屋圍人很感自豪卻又始料未及的事情。深圳作為經濟特區,當初開發與建設領風氣之先的是羅湖,而羅湖領風氣之先的就是蔡屋圍。即使到現在,蔡屋圍依舊實力不減,羅湖區約三分一的產值,來自蔡屋圍的貢獻。
蔡屋圍當初的記憶,是上世紀90年代的中期,在當時作為深圳標誌性存在的鄧小平畫像的不遠處,地王大廈正在建設中。深南東路邊上,高聳的是巨大的潤迅廣告牌,廣告詞就是「一呼天下應」。緊挨着的是深圳大劇院,這是當年的文化地標。如今大劇院還在,這個上世紀80年代就建成的深圳八大文化設施之一,到今天還是好戲連台,現在所見的已經是改造後的模樣了,而當初龐大的地下空間早已被填平。而設在大劇院裏的沙都歌舞廳,曾經名噪一時,由沙都歌舞廳推出的舞台劇進京演出,被譽為給首都舞台吹來了一股清風。
曾經的蔡屋圍可以說集中了一座城市的芳華。先從行政中心說起。深圳特區改革開放最早的總指揮部就在蔡屋圍。眾所周知,深圳最早的中心是在南頭,南頭古城是深圳地區最繁華的所在,當年的蔡屋圍還只是深圳鎮的一部分,而深圳鎮離南頭古城還有幾十公里的路程。只是到了1953年,當初的寶安縣委、縣政府從南頭遷到了深圳鎮,深圳鎮才逐步成為寶安縣的中心了。直到後來,深圳的名字也成為經濟特區和整個城市的名字了,而位於深圳這個核心地帶的蔡屋圍也開始成為深圳的中心了。改革開放初期的深圳市委、市政府就設在今天的蔡屋圍,直到1984年7月,市委大院由基建工程兵建成之後,市委、市政府才開始動遷。而就是市委大院所在的位置,當初也是蔡屋圍的地界。緊靠市委大院的荔枝公園當初就是蔡屋圍人的荔枝林,荔枝林被政府徵用,獲得賠償款的蔡屋圍人也成了在改革開放時代創業發展的第一桶金。
京基100與地王大廈傲然矗立於蔡屋圍,是深圳地標建築。資料圖
講蔡屋圍的經濟實力,就得說到人們對蔡屋圍的一個比喻,叫「地標收割機」,就是在蔡屋圍的地頭上,先後出現兩座標誌性的大廈,一個是地王,一個是京基100。深圳從當初到現在,在描繪城市天際線的時候,幾乎都少不了這樣兩座大廈的身影,這成了城市海報或宣傳畫的標配,彷彿不如此,則不足以標誌深圳的高度和深圳的現代性。先說地王大廈。當年地王之所以被稱為地王,就是因為建設地王大廈的這塊用地在1992年被拍出1.4億多美元的天價。不僅如此,地王大廈還創造了兩個紀錄,一,它是當時亞洲的第一高樓,標誌着深圳乃至亞洲的新高度;二,同是在羅湖的國貿大廈曾經創造了三天一層樓的紀錄,被稱為深圳速度的象徵,而這個記錄也被地王大廈所打破,地王大廈的建設是兩天半一層樓,深圳速度更快了。再說到京基100大廈。2007年動工,建成後又一舉打破了地王所創造的紀錄,成為當時深圳的第一高度,並且就此開闢了京基時代,KKMall成為深圳人購物休閒的新選擇。
說蔡屋圍,不僅要說到行政中心、經濟中心,還要說到文化中心。前面說到大劇院,而比大劇院更有標誌性的是羅湖書城。羅湖書城1993年動工,1996年建成,建成後一舉成為深圳的文化地標,而開業之際配套舉辦的第七屆全國書市,也是第一次在非省會城市舉辦,創造了七項全國書市的紀錄。其中最令人驕傲的是現場銷售紀錄,買書排長隊,書城前人頭攢動,這恐怕是市場經濟大潮湧動的時代難得一見的場景。也是從羅湖書城開始,深圳人愛讀書、有文化,成為人們對這座市聲如潮的城市的新認知了。而有了羅湖書城,深圳人才算真正摘掉了文化沙漠的帽子。書城作為商標也是由深圳人首次註冊,目前已風行全國,單是深圳都已經有六座大書城橫空出世了。有意思的是,書城的書,廣東人容易諧音「輸」字,於是就別出心裁地把羅湖書城大樓命名為金山大廈,取自「書中自有黃金屋」。而位於金山大廈的中信銀行也因此有了新的廣告語,「金山上的中信銀行」。蔡屋圍於是有了兩座金山,一座是金山,是物質財富,也被稱為深圳的華爾街,是金融業的集聚地;一座還是金山,是由書山構成的,是精神財富。書城的意義就在於以書築城、以城築夢。書城就這樣為整個城市賦能。
懷舊亦向新而行
蔡屋圍已經歷兩次大規模的城市更新了。羅湖在深圳各區中起步早,建設密度大,不進行舊改恐怕再無可發展空間了,而位於城市核心的蔡屋圍更是如此,要再造一個羅湖,或者說要再造一個蔡屋圍,除了大規模的舊改,別無他途。處在蔡屋圍的人民銀行總部要建地下金庫,蔡屋圍人立馬配合,深圳證券交易所已經遷走,人民銀行必須留下,否則,深圳的華爾街就可能徒有虛名了。
到蔡屋圍,滿眼都是新起的高樓,心中總有一個想法,當初的蔡屋圍,或者說還沒有城市化之前的蔡屋圍是什麼樣子呢?蔡屋圍,顧名思義,是圍建起來的村落,作為廣府系的建築,與客家的圍屋又不完全是一回事兒。圍屋往往是一個大家族的居所,「聚居於斯」,對內有利於形成凝聚力,對外又有極強的防禦性。而屋圍是作為一個村落,雖大多是同一宗族聚居,但又不全是同一個家庭,類似叫圍屋村的還有高圍屋村等。現在已見不到蔡屋圍的舊址,也難以想像蔡屋圍當初的模樣了。據說當年蔡屋圍村還有一個巨大的門樓,如今早已不見。村裏還有個祠堂,叫懷懦公祠,有感念祖宗恩澤的意思。當年的懷懦公祠還曾經是國民革命軍和中共地下黨員們聚會和活動場所,但如今都已拆除。當年村裏還有近300年的三棵大榕樹,如今,在地王大廈旁邊只餘下一棵,另外兩棵也已搬至西麗動物園了。
蔡屋圍與很多深圳都市中的村落不同,它已然沒有城中村了。在這樣一個寸土寸金的城市中心,蔡屋圍算是最徹底地城市化了,不種莊稼只種樓,而且全是高樓大廈,早已見不到當初的景象了,像是被連根拔起。好在蔡屋圍人心心念念的還是教育。富起來的原住民愣是保存了上百年的燕貽學校,這是當年蔡屋圍的海外宗親們集資建設的,他們像燕子一樣銜泥築巢,為後代子孫建學校、辦教育,以文化人。今年一開年,燕貽學校擴建工程已然動工,相信會澤被更多的民眾。
作者簡介
尹昌龍,北京大學文學博士,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現任深圳市政協文化文史委主任,深圳市決策諮詢委員會專家委員。曾任深圳市閱讀聯合會創會會長,深圳市文化局特區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深圳市文體旅遊局(新聞出版局)副局長,深圳出版集團有限公司黨委書記、董事長。
主要著作有:《1985:延伸與轉折》《重返自身的文學》《別處的家園》《全球化的煙花》等,主編《深圳全民閱讀發展報告2016、2017、2018、2019、2020、2021》,編著《文化深圳從閱讀開始》《以書築城以城築夢:深圳書城模式研究》等,曾獲中國出版政府獎優秀出版人物、全國新聞出版行業領軍人才等。